我分班之前一个女老师，教英语的，岁数挺大，能有五六十岁了吧。
因为年纪大，代沟深，教学方法也相对规矩，所以不太受学生待见。
我之前那个班，班主任主张无为，除了上课平时都看不着他；学生也就胆大，随便，对老师没啥尊卑意识，最爱和老师开玩笑。
和别的老师开，一开一过也就完了。
和她开，不行，她不惯着你。她想，我是老师，你是学生，你就该老老实实听我上课，认认真真考试写作业，你不做好本职工作就很过分了，你还不尊重我，我得收拾你。
学生就想了，嘿，我给你脸和你开的玩笑，你不接，还骂我，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份儿。就都不喜欢她。
这个年龄段的学生，不懂事的是真不懂事，无法无天的。
她上课，学生都睡觉；她考试，学生交白卷。
当面给她脸色看，自己不写作业，被她罚站还和她骂得脸红脖子粗；背后直接叫她大名，起了很难听的外号，还编过一个绕口令来羞辱她；动不动就恶意重复她的口头禅，对她讲脏话，甚至恶语诅咒她在国外的儿子。
这种风气，一个带起来，两个跟上去。久而久之，全班一提起她，就没有敢说她一句好的。
她差不多失了全班的班心。
虽然她根本就没做错什么。
我当时是她的课代表。
我那个班偏理，她是教英语的，她不受待见，英语更不受待见，我地位也低。
她每天要我收作业主持考试，我往黑板上写，下节课考英语，写一个字被人擦下去一个字。
我看向擦黑板的同学。
他理所当然的似地，嘻嘻嘻朝我笑。
我叹口气，说，那收作业吧。
结果全班一起高声回答我：“没——写——”然后一起嘻嘻嘻朝我笑。
特别整齐。
其实最开始我不是她的课代表。
她教我的第一节课，我在嚼口香糖。
“吐了，要不就咽了。”
她冷冰冰地对我说。
我白她一眼，还是把嚼白了的糖吐进了纸巾里。
我也没规矩。
临下课前她和班主任聊天，她说她当了这么多年老师，哪个学生什么样，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我同桌不信，小声跟我说，净他妈放屁。
我和她还憋着一口她让我在新同学面前丢了人的气，没接同桌的话，但也不信她。
“比如她吧，”她突然指着我。
班主任也看过来。
行，要报复我了呗。
我低着头，不作声，暗中舔了舔牙齿内侧，还带着点口香糖的橘子味。
“比如她吧，她肯定是喜欢文学，文科成绩肯定好，平时爱自己写点东西什么的。有点小脾气，但不至于没规矩，不太合群，但是不能差事。”
这两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我抬起头，看着她。
她眼睛里却只有信任。
一半是对她自己判断能力的信任，一般是对我的信任。
再没有别的。
真的再没有别的。
那是她第一堂课教我。
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，之前看那些古代文人，人家不就有钱有势不差事儿，给你个小官做嘛，你就甘愿为人家慷慨赴死？
今天才明白，那是知遇之恩哪。
但当时我也没能成为她的课代表。
后来有一回她说两个课代表不够，得再抓一个闲人，结果全班那么多人就我一个无官一身轻，就顺理成章地抓了我。
我第一回进她的办公室，她办公桌挺乱，两个班的卷纸报纸成绩单，前后左右，摞得像座小城池。
她和我交代了一堆工作事项，比如认真负责，恪尽职守什么的。
末了，她对我说：“没事，我知道你有脾气，也有那个专劲儿，你肯定是不达目的死不休的那种；你也别怕得罪人，他们都能服你。再有啥事你就来找我。”
我当时点着头，心里想，她怎么什么都知道。
那时候她刚教我不到两个月。
再后来期末考试，我们班英语毫无悬念地砸了。一共十个班，正数第七。
十减七等于三，我就顺口一说倒数第三，结果被物理班主任指出来应该是倒数第四，英语课代表，被全班笑话了半天数学。
那回我英语考好了，考年组第三。
结果一不小心，就成了众矢之的。
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讨厌英语还是讨厌老师还是讨厌我，反正接下来一个学期，我们班的英语之路都相当艰难。
各种层面上。
早自习根本抢不到考试时间只能中午考，结果交上来的卷子不是白卷就是抄。
每周的周考同一竖排同一个答案，收个作业得返工五六个来回。
老师也是。上着课被比自己高一头的男生头顶着头威胁；被气到讲不下去不讲了，出教室了，结果身后一片哈哈大笑，也没个人去追。
我总去英语办公室，没机会就找机会去，找不着机会就厚着脸皮去。反正就是想和她多说两句话。
我说，老师，您不用生气，我们班那些人就是爱闹，慢慢就好了。
我说，老师，我们班今天作业都交了，至少态度有了对吧！
我说，老师，小考交白卷就是闹着玩，我们高考才不会交白卷呢！
我说，老师，您讲得挺好，挺明白，我们说不听都是装的，故意气您的！
她听了，就笑。
她说，你是有才华的孩子，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她说，你应该多发展发展自己，别看别人，别把自己耽误了。
她说，你怕啥，你不用怕。你有这个能力，你只要认准了，往前冲。
她说，你会有很好的未来，你肯定不能让我失望。
我也想让她别失望。
想证明她真的没看错我。
我也没想过她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鼓励我的，但至少我觉得她说得对，至少我爱听。
也许是因为我自矜自傲，自以为自己也站在和她一样的没做错什么却被排挤的边缘。
后来我们选科分班了。
我去了全文班，在三楼。她还教理科班。
我和她就不怎么能见面了。
分班之后第一回考试，我考了英语年组第一。
我想让她看见我。
我想让她知道，我现在挺好的，她没看错。她是好老师，她看不错。
升高二之后我教室搬到了五楼，她办公室也不知道是在三楼还是四楼。
我俩基本上就碰不到了。
今天午休的时候，我在食堂门口站着，忽然看见她和另一个老师正往校外走。
我连忙离老远就朝她挥手，老师好！
她把口罩拉下来，露出那个我最熟悉的笑容。
分班之后我再看见她，她露出的基本都是这样的笑容。
温柔，慈祥，却又无言。
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，却又不知道怎么说，只好这么看着我，好像我是什么很值得被珍视的东西一样。
她从兜里包里掏了好半天，才掏出来很大一个青橘子，皮很厚的那种，招招手要递给我。
我连忙双手接过去，说，谢谢老师！
她还是笑着，点点头，对旁边的老师说，这是我的好弟子。
上一个这么称呼我的，还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。
自她之后我便开始尝试独立写作了。
她走远了，我看着她的背影。
我忽然想起，她之前午休是很少离校的，因为怕有学生来问题。现在她终于也离校了。
应该是天越来越冷，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更冷吧。
手里的橘子沉甸甸的。
橘子是青的，皮很厚，看上去不怎么好吃，也不太好剥。
但有幸能吃到的人，都觉得它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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